小時候過新年,除了領紅包,學著向長輩說吉祥話,什麼也不必操心。吃飽了就聚在一起玩牌,瓜子、花生、糖蓮子、娃娃酥、冬瓜糖,去拜年的時候,每家都有不同的甜食,抓著一個大橘子捨不得吃,覺得那樣的燦燦金黃真好看。看著看著就長大了,搬到一幢四樓公寓住著,左鄰右舍都是認識的,每年的大年初一要相互拜年,從一樓到二樓再到三樓,最後鄰居們全集合到我家裡來聊天,十幾、二十幾口人,確實很熱鬧,只是燒水沏茶就忙得團團轉了。
雖然除夕夜睡得很晚,初一卻得早起接待客人,印象裡從那時候起,我就沒在過年時睡過好覺。
雖然是單身,卻和父母同住,每年從除夕開始,要準備回家過年的家人們吃團圓飯,除夕、初一、初二的菜單早早張貼在冰箱上,反覆核對確認。廚藝一向不是我的強項,做起來其實有些力不從心。後來,過年團圓的陣容更大了,十幾口人的吃吃喝喝,只能委外辦理。從過年前的兩個月,就得不斷確認回家團圓的人數,然後尋覓餐廳,一家一家打電話去問,常常都沒有位子了,還得託人關說,極力拜託。
餐廳的年夜飯都很制式化,根本表現不出平時的水準,更緊張的是時間限制,五點半一場,七點半一場。換場的時候人馬雜沓,呼喝喧鬧,令人神經緊繃。將近九十歲的伯父,因為罹癌而衰弱,他在一片混亂中嘆息著說:「這哪裡是吃年夜飯啊?根本是逃難嘛。」我是沒逃過難的,但他確實經歷過大撤退和逃亡,我瞬間明白,自己的悽惶感從何而來了。
年年安排團圓飯,真的有些心力交瘁了,於是有一年我向父母告了假,一個人飛到香港去,住在酒店式公寓裡,清清靜靜過了年。也想試探一下,一個人過新年到底會有多冷清?會不會覺得很淒涼?我去花市買了花,又去市場買了最愛的砂糖桔,還去上海店買了酒釀和芝麻湯圓。我為自己煮了羅宋湯,搭配法國麵包,吃得飽飽的,上床翻了幾頁書便睡去了。沒有鞭炮聲也沒有電話;沒有電鈴聲也不用拜年,我睡得心滿意足,大年初一中午才起床。深深嘆了一口氣,這才是過年嘛。
因此,我知道孤獨過新年其實是很幸福的事,既不冷清,也不淒涼。終於可以想吃什麼吃什麼,想睡多久睡多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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